分卷(9)

  狼群听令于地狼的召唤,纷纷呲着獠牙冒出头来,凶恶地向羲翎逼近。
  群群狼类将洞穴围得水泄不通,狼男一声令下,狼群仰天长啸,一窝蜂地涌上前去,企图将羲翎撕碎。羲翎毫无慌乱神色,他调转剑身的方向,手上均匀施力,不过眨眼的功夫再次释放出几道剑气,潮水般的狼群霎时化为尸雨,嚎叫与哀鸣盖过雨声响彻山谷,空气中的血腥味更甚了。
  我看你成撑到几时。
  羲翎杀伐决断,狼群却不减反正,身前的男人步步紧逼,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以多欺少这种事简直是信手拈来。狼男见羲翎有招架不住的迹象,止不住癫狂大笑起来:你护着沈狗,他却只顾自己逃命呢?一道传送门直达九重天,生怕我追上他,取了他的狗命!
  银光乍现,狼男被击退数十丈远,口中呕出浠沥的血。事已至此,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羲翎实力的低估,此人确实担得起上古最强战神的英名。
  正因如此,羲翎与沈既明至少要有一人死在这里才不算留有后患,今夜恐怕是最好的机会。
  手中的盘古剑愈发沉重,羲翎的眼神掠过无穷无尽的狼群,定格在光芒褪尽的传送门处,猛然严厉道:沈既明!你怎么不走!
  羲翎向来是任你天崩地裂我仍稳如泰山的性子,鲜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,被点名批评的沈既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  在传送门闭合的一瞬间,沈既明终是选择留下来帮羲翎一把。他的想法固然是好的,只是实施起来难度不小,也不怪羲翎要生气。
  地狱无门你来投。
  趁着狼群缠住羲翎的空隙,狼男飞身而起,身手迅捷地冲向沈既明,企图一击毙命。
  沈既明只深吸了一口气,自暴自弃一般阖上双目。
  然他放着传送门不走,选择留下来,当然不是来给狼男送人头的。
  就在刚刚羲翎与群狼打作一团时,好巧不巧,沈既明从身上摸出一截断弦出来。这东西的来历实在久远,他和李龙城不知打坏了多少锅碗瓢盆,笔墨琴画也砸得砸烧得烧,那时候作孽作得太多,连当事人自己也不记得手里这一根是出自哪一回了。他当即掰了一条粗壮树枝,将断弦系于两头,制出一把极粗糙的弓。
  沈既明用弓与常人不同,别人靠看,他靠听。狼男靠近时,他闭上眼,手指搭在弦上,几乎被勒出了血。狼男心智为兽丹所迷,一时分不出沈既明的招术,待他反应过来时,一条细而尖锐的枯枝已然刺穿他的左眼。
  沈既明此招吸引了狼男的注意,羲翎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使出杀招,狼群如扑火飞蛾,被盘古剑搅成碎片。
  羲翎收了剑,赶至沈既明身边,狼男已为眼上的剧痛折磨得抽搐不已,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。羲翎捏了个法诀,召出一道门,将狼男投掷进去。待传送门消失后,转而重新召出新的,与沈既明道:你和我走这里。
  没有反应。
  羲翎察觉不对:沈既明?
  雨渐渐小了,泠泠皎月终于舍得从愁云中探出头来。映着冷白的月光,羲翎看清了身边人清瘦的身形与无神的眼。
  羲翎对沈既明一无所知,别人口中的沈既明行迹疯傻,他亲眼见到的沈既明又是另一幅伏低做小的姿态。他往往想不通沈既明身上非同寻常的矛盾出自何处,然始终不得其解。
  难道这才是沈既明真正的模样。
  沈既明浑身湿淋淋的,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,眼中一片荒芜。一番缠斗过后,全身只剩那件貂裘披风还算完整,连鞋靴也破碎得不成样子,露出布满青紫淤痕的小腿。
  狼尸涌出的温热鲜血漫延至脚边,反复挑拨着他的神经。
  第14章
  沈既明与李龙城的恩情说深不深,结下的怨仇却是不浅。只是沈既明粗枝大叶,连二人究竟从何日起生了嫌隙都未发觉过。
  前朝皇室姓沈,几百年前昊高祖率亲族一统中原,定国号为昊。高祖当年一将功成万骨枯,也终究逃不过守江山的难关,皇位传到沈既明父辈这一代时,昊朝已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烂摊子,若登基者是难得的贤明君主,沈氏江山或许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,可惜先帝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,边疆外敌屡屡进犯,皇帝却连一句撑场面的硬话都不敢言,只好将皇室里的公主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嫁。而在颁布重税法令以供皇家奢靡的开销时,先帝又难得地积极起来。总之,昊朝覆灭后被文人口诛笔伐不无道理。
  万事有因果,若沈既明的父皇在昏庸之余尚存一丝未泯的良心,沈家人也不至于被李龙城灭族,一丝血脉也未留下。
  先帝不仅昏庸,且性情残暴。许是他知晓自己治国无方,以致百姓怨声载道,皇帝十分重视民间对自己的评价,大大小小的文字狱不知闹出多少。
  监天寺善察圣意,他们对皇帝心里真正惧怕的那一件事了然于胸。出于自保,也为了讨圣上的欢心,他们不得不有所行动。果不其然,雷雨交加的一晚,监天寺密报,传城东李家降生一子,此子乃是百年难遇的帝王命格。
  密报后附有一言,陛下,此子不得不防。
  先帝阅后大惊,一连做了几晚的噩梦,令人快马加鞭探访李家,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。
  李是大姓,一条街上少说也有七八户人家姓李。可若是在城东的李家,可就没人会认错了。
  城东李家,京城中有名的腐书网,祖上出过几个大官,在京城中的地位数一数二。这样的人家,即使没有监天寺进谏也会为帝王所顾忌,然李家女儿从未有被选入后宫的,男人们又是手无兵权的文官,这才未曾被皇家提防。
  探子潜入李府时,正赶上李家为李龙城办满月酒。探子假意上礼,背后偷偷打听了这名男婴的生辰八字,与监天寺所言一分不差。
  先帝当即下令,捉拿李龙城,判处活埋的刑罚。帝王年近半百,常年沉溺美色酒肉的生活使他病态难掩,盛怒之下,声音尖锐而虚弱,听起来十分刺耳。探子头上冷汗直冒,不敢相信似的确认道:陛下,李龙城未满半岁,尚在襁褓中,即刻活埋怕会惹天下非议。
  先帝怒目圆瞪:朕是皇帝!谁敢忤逆?李龙城尚在襁褓中变要觊觎朕的皇位,此等贼子还不该杀?若真如你所言,那便再加一条,非议者格杀勿论。
  探子面上略有犹豫之色,多心的帝王瞥他一眼:你不想忠于我。
  陛下明鉴!臣绝无此意!
  李龙城不愧是帝王命格之人,打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不消停,满月酒才办了三天就有人上门取他的命。密探身怀赐死的圣旨再临李府,语调冰冷地说明来意,李夫人连话都没听完就晕死过去,李老爷更是宛如晴天霹雳,当场呕了血。然,或许天意冥冥,密探此行终究未能成事,原因无他,比圣旨更快一步想取李龙城性命的,是瘟疫。
  李龙城刚满月便染了瘟疫,这样的病连大人都挺不过去,何况是襁褓中的婴儿。密探心里松下一口气,天地良心,可算叫他少做一件折阳寿的事,老天要这李龙城早夭,可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了。
  密探为皇帝带回消息,李龙城病夭,皇帝大喜,摆宴三日。
  李龙城染了病不假,连李夫人都接受这孩子终不能活的事实,险些哭瞎一双眼睛。只是他奄奄一息十数天,始终没有咽气,甚至在密探离开李府后,全身的烧尽数退去,又过几日,瘟疫不治而愈。
  帝王命格不会轻易离世,李龙城就这样离奇地活了下来,甚至健康地长大。
  李家不敢叫人知道幺子还活着,只好偷偷养在自家府中,除去最亲密的几个亲眷下人,众人都以为这孩子刚足月就病死了。这于李龙城来说实在算不得幸事,孩童不懂大人的心思,只是日日被关在一方天地中,自己不得出,外人不得进,寂寞得很。他虽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,可终是难免心生孤独之意。
  李龙城十岁时,趁着下人不注意,翻墙溜了出去。
  他从不知外面世界是什么样,也不懂人情世故,只是看哪里都觉得新奇。特别是附近的一座园子,里面种了许多花草树木,从外头看过去已经好看得挪不开眼,他心中欣喜,正要走进去,门口有侍卫给他拦住了。
  侍卫甲道:你这孩子也忒不懂规矩,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?胆敢擅闯?
  李龙城自是不知,他茫然地摇头。
  侍卫乙见这孩子生得可爱聪明,不忍吓他:这里是皇十九子的梅园,十九殿下御敌有功,陛下亲自赏的,现在是秋天,你见不着,下雪的时候才好看呢,什么稀奇的梅花都有,美得很。只是这些花都是十九殿下的,旁人谁也进不去,自然也看不得。
  李龙城什么都没听懂,只记住,他要等冬天时再来这里一回。
  李府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待他回去后,自然少不了被狠狠收拾一顿。李龙城在街上看到许多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童,板子落在身上没有看起来那么痛,只是他意识到,没有人如他一般独身一个。
  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,同伴天真无邪的关心,这是除去他以外,其他孩子的童年。
  有一就有二,李龙城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极强,他不仅掌握了从李府逃出去的路线,还摸清了那座除了十九殿下都不可以进的梅园。这位传闻中的皇十九子一年里有十个月都不在京,手下的侍卫们表面尽职,实则打盹摸鱼样样不少,轻易地就让他溜了进去,玩得够了,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,不为任何人发觉。
  三个月后,京中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。
  李龙城看着地上的雪越积越厚,逐渐没过脚踝和小腿,这样大的雪,梅园里的梅一定都开了。他熟练地从被层层禁锢的院子里逃出去,兔子似的连跑带跳,偷偷闯进梅园里。这一次与往日都不同,他还不等靠近就闻得缕缕清香,这花香愈发浓郁,却不刺鼻,这味道与冰冷的空气十分相适。李龙城抬起头,看着眼前繁红一片,不由得看得怔了。
  红梅齐放的景象十分壮观,平白将银装素裹的园子添了几分生气。
  李龙城毕竟是幼童,他只记得下雪时梅花会开,却忘了脚印会暴露自己的行踪。侍卫们跟随着他留下的脚印一路追过来,又气又急,厉声大喝,叫他站住。
  侍卫手中的刀枪明晃晃的,直到这时,李龙城才迟来地感到惊惧,他拔腿就跑,在梅园中和可怖的大人们玩起了躲猫猫。这梅园有三个李府大,李龙城在情急之下忘了路线,自己将自己转丢了,眼看着侍卫们追上来,他心下着急,于是手脚麻利地顺着最高大的一棵梅树爬了上去。
  梅簇巧妙地将幼小的身躯隐藏起来,侍卫们将这颗树团团围住,有要扔石头的,有要往上爬的,一贯静谧的梅园里难得地嘈杂起来。
  李龙城再也无心赏景,他恐怕是闯了大祸了,这事情闹进他爹耳朵里,恐怕不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。
  使梅园重新归于平静的是由远而进的马蹄声,侍卫们瞬间鸦雀无声,面面相觑。李龙城十分聪明,当即意识到,能让侍卫们如此规矩起来的恐怕只有那一人。
  这园子的主人,皇十九子。
  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,果然有一少年人牵着枣红马踏步而来。
  少年脚下踩着特制的硬质长靴,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肩腕处裹着银白色的盔甲,腰间配着一把长刀,背负弓与箭筒。终于,他站定在树下,摘下去披风上厚实温暖的兜帽,露出高高束起的马尾,这时李龙城才发觉此人的双目以黑绸覆盖,大概是身患眼疾。
  一早就听你们在这里吵闹,发生什么事?
  侍卫们不敢说是有个孩子偷偷溜进来玩,这么多大人没看住一个小孩,十九殿下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,这点事都做不好,以沈家人的个性,他们怕是性命难保。
  到底怎么了,说话。
  枣红马同主人一起发出不耐烦的声音。
  恭恭迎殿下!
  一群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,大气也不敢喘。
  我是问你们什么声音?谁在那里?
  李龙城大惊失色,皇十九目不能视,却准确无误地对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。若非他眼上的黑绸,李龙城确信,他一定会和这位十九殿下对视。
  终于,心神大乱的孩童失足从数丈高的梅树上跌落。
  侍卫们惊呼,这园子该不会要在今天闹出人命。
  帝王命格的李龙城再一次死里逃生,在他摔下的刹那,当朝皇十九子沈既明伸出手,将他稳稳地接住了。
  盔甲坚硬冰冷,穿盔甲的人温声道:别怕,没事。
  第15章
  这样的相遇着实引人回味遐想,诗人云人生若只如初见,此话不假。纯善寂寞的孩童与皇十九子在种种机缘巧合下碰撞在一起,若是换作太平盛世,这一段大概会被史官写作佳话,流芳百世。至少此刻的沈既明在天下万民眼中还是沈家唯一指望得上的好人,自从名不见经传的十九殿下自愿请命驻守边关,昊朝的公主们终于从和亲的噩梦里逃脱,京城再没传过我军败退的消息。
  只是百姓们对沈既明终归是怀揣着畏惧的。毕竟他的父兄一事无成却飞扬跋扈,十九爷这样军功累累,恐怕也不会是好伺候的主。李龙城擅闯梅园,还爬到最名贵的树上去,压折了不少枝叶,就算命大没能当场摔死,恐怕也要被嗜梅如命的十九殿下生生打死。
  沈既明将怀中的孩子安抚好一会儿,才不耐地与侍卫喝道:难道你们自己没有妻女?何苦要逼死如此年幼的孩童?
  少年人声音清朗,却丝毫不减言辞中的狠戾。跪了一地的侍卫们有苦说不出,脸色死白:殿下,这孩子不知轻重,竟然擅闯您的梅园
  我派你们照看梅园,是让你们帮我浇水施肥,修枝剪叶,何时叫你们用刀枪逼死孩子?
  谁也不敢赔上项上人头顶撞十九爷:是,是,小的们该死,只是殿下,园子里的花种名贵,我们也是为了忠于殿下,才
  建了这园子本就是供人欣赏的,我一个瞎子白得了这么大的园子,劳民伤财,本就浪费了。有旁的人喜欢,这再好不过。沈既明冷声道:再让我知道你们对无辜百姓举刀,仔细你们的饭碗。
  李龙城仰起头,试图看清十九殿下的脸,可黑绸掩去了沈既明大半面容,只露出一点红润的鼻尖。
  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腾起,酥酥麻麻,蔓延至舌尖。
  十九殿下难得回京,好好的赏梅计划就这么泡了汤。他命侍卫们好自为之,一手牵着马,另一手握紧李龙城的手,说要送他回家。李龙城万万想不到,他竟然是从梅庄的正门大摇大摆走出去的。
  沈既明与李龙城说话的语气与方才截然不同,十分耐心:你叫什么名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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