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痕

  这是一座无窗地牢,四面石墙,只一扇低矮木门通向外界。
  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,这里看不到天、分不出夜,他不知已被关了几天。
  有人一把推开低矮的木门走了进来。木门打开的一瞬间,呼喊、火光、悲鸣透过这扇小门瞬间透入了原本安静的地牢。
  是祝政。
  而他的手中,是一枚火焰烙铁。
  他握着这枚看起来不知是否炙热的烙铁,望着常歌。常歌坐在榻上,也望着他阴婺的王。
  祝政抬手。
  常歌没有反抗。他只感到脸上如烈火针刺,如银针入心,极小的伤口却刺痛了他的心。这痛苦透过眶骨透彻头颅,此前的不解、悲伤和一丝丝的期待全部在这痛楚中凝聚。
  一股怒意混杂着怨恨升腾而起,却被心中抽搐的悲凉化解,这凉意自心脏起,冷了他的身体、冷了他的魄,冷了他的心。
  常歌眼睛有些模糊,透过泪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经的天、曾经的地,曾经他视作生命一般的人。然而他却忍了忍,将泪水憋了回去。
  常家人,从不因痛楚而哭,这是没出息。
  祝政一把丢开了烙铁,他别开了脸,背着光,看不清在阴影中的神色。
  小木门透入的悲鸣厮杀声近在耳边,却又远到与二人无关。
  祝政从腰间摸了钥匙,走近常歌,一向镇静的他,背着光低着头开始哆哆嗦嗦给常歌开锁。
  祝政开锁的指尖在颤抖。他全然不理会常歌,只一心对付着这镣铐钥匙孔。这孔并不算小,他在钥匙孔附近划了数道划痕,也没对上钥匙孔。连续试了许多次,极不容易才开了锁。他甚至,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镣铐打开之后,祝政一把拉开镣铐,揽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,走到一面石墙边,摸了摸墙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。
  一扇石门打开,里面是昏暗的甬道。
  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,将一个锦囊慌慌张张地塞入他手中,将沉沙戟丢了进来,又狠狠关上石门。关门前,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乱失神中,听到他说:“别再回来。”
  别再回来。
  常歌怔怔望着这扇完全阖上的石门。脸上的伤口仍带着火辣辣的疼,触碰到,像是有银针在皮肤上跳舞。
  他想起手中的锦囊,拉开是一些药品和……一小片铁面具。他摸了摸这片面具。是自己高挺的鼻子、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轮廓。
  常歌咬牙,一把将锦囊狠狠地掷在地上。
  祝政……居然是早有预谋的。提前打好了贴合常歌面容的面具、提前备好了烧伤药膏。他方才还在心中说服自己,也许是一时情急、也许是一时冲动、也许他……也不想的。
  然而这锦囊却像一把真实的剑,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。
  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,接着又是第二拳、第三拳……方才的不舍、迷惘尽数被愤恨压制。坚硬的石墙擂着常歌的掌骨,闷闷的挫痛也让他不管不顾,似乎手上越痛楚、他反而能好受一些。
  常歌终于打累了。缓缓收了手,却感到那股愤怒又升腾起来,对着石壁狠命一踢。他被石壁挫伤了脚,钻心的疼让他不自觉地歪了身子,靠着石壁,时而悲,时而笑。
  “待歌平定凉州乱,予为将军卸战甲。”
  临行前的一语。
  现在回想起来,这“卸战甲”的含义,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。至少,不会是凯旋收押、天牢鸩酒、地牢烫伤中的任何一项。
  此前,常歌只以为是他越来越不懂他的王,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谋略、权谋心计中一步一步沉溺,从温柔的少年一点一点黯淡、又逐渐变得阴晴不定。
  然而现在回想起来,他们相识十几年来,一人在血战沙场、以命峥嵘;另一人却鸟尽弓藏、兔死狗烹。
  原来,认真的,自始至终只有常歌一人罢了。
  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,又摸到了那个锦囊,他想将这锦囊撕毁,想将它揉碎,想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个小小锦囊之上。然而常歌摸了摸这带着熟悉香味的锦囊,还是将它系在了腰间。
  他捡起沉沙戟,终于开始摸索着甬道石壁,缓缓顺着往外走。脸上的针刺痛楚不知是退去还是习惯了,方才被这痛楚泯灭的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。
  他的手背上有凉凉的触感。
  常歌停住脚步,摸了摸这触感。像是水,又像是伤心的泪。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留在手背上的。
  刚才……自己哭了么?常歌缓缓挪了步子,快速思索。
  方才,他痛楚、他悲伤,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。他看到了父亲。看到了父亲走的那天漆黑的夜、和鹅毛般的雪。
  但他没哭。常家人,从不因痛楚而哭,这是没出息。
  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凉的触感,至少,这不是他自己的泪。
  这道石道很长很长,长到常歌已记不清走了多久。他在路上歇息了几次,还从锦囊中摸索出了些许干粮吃了。
  待他从甬道中走出,再见天日时,大周朝的天已经变了。
  现在是魏国的天。
  他在终南山附近找到了一处茶肆,这才知道,周天子已然身殒兵变当晚。
  常歌的手捏住了锦囊,他的指节发白,坚硬的铁片几欲要嵌入指中。
  常歌在一段悱恻惶惑的回忆中愣了神,祝政的指尖已经触上了那片铁面。
  他以白皙如玉的指尖轻轻勾画常歌好看的轮廓,虚虚地临摹着他深邃的目、灵俊的眉。他摸上了铁面冰冷的边,指尖的触感带的常歌陡然一震。
  “……不!”常歌从回忆中醒神,立即短促地反对。
  祝政已然揭下了这片铁面。
  一片极小的火焰红云飞于眼下,像振翅的鸟、又像羞红的颊。这痕不大,还带着些灵动的面纹韵味。
  祝政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,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。
  常歌一把打开他的手。
  常歌冷眼望着他,声音中全是冰冷:“先生这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么。”
  祝政捏紧了拳,出卖了自己心中的郁结、思绪、犹豫。终而,他还是松开了拳。
  祝政低着头,低声问:“你是因为这片伤痕恨我么?”
  “不。”常歌漠然否认道,“是因为伤心。”
  祝政忽然回身,抽了怀仁剑在炭火上灼烧。他几步走至常歌面前,将剑柄递给常歌,说:“你烫回来吧,或者,现在刺穿我的心。”
  常歌咬牙接了剑柄,剑刃正放在祝政脸旁:“祝政,你是以为,我不敢么?”
  “无关敢不敢,这是我自愿的。”他坐在床前,闭上眼睛,等待着怀仁剑,或是烫伤脸颊、或是一剑穿心。
  祝政斜斜的坐着,烁烁的烛光在他冷玉般的面庞上跳动,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。
  常歌望着这充满愁绪和刚毅的眉、望着他纤长的睫、望着他玉雕般的面庞,望着他乱了的青丝。望着三年来魂牵梦绕,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的面庞。
  常歌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,想摸摸这白玉般的面庞、想拨动他颤抖的睫。
  怀仁剑“哐当”一声丢在了地上,这声响惊地祝政睁开了眼。
  “我不如先生狠。”常歌说着,侧过了脸,不看祝政,烛光在他的轮廓上投下些郁结。
  “我只想让你活着。”祝政低低地说了一声。常歌一瞬间,好似还听到尾音带着些哽咽。
  柔柔的暖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,灵俊而坚毅。常歌侧着脸,那片如振翅飞鸟又如烈焰红云的印迹,正在眼前。
  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迹,祝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,想要触碰。
  他的指尖轻轻触上了那片烈焰红云般的伤痕,描绘着它的形状。常歌的皮肤很滑,还带着些方才虚脱出汗留下的细腻湿润。
  他没有推开祝政的手。祝政温温的呼吸很近,近到让常歌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依赖感。
  “疼么。”祝政低声问道,这一声几乎要将常歌的心都揉碎了。
  常歌低声说:“疼也都疼过了,已经没有感觉了。”
  他的指尖仍摸索着那一小片伤痕,似是想要将这形状铭在心中。
  “抱歉……”祝政声音低到尘埃里,是常歌从未听过的语气,“当初,如果我能……”
  祝政没再说下去,却再次背着光坐着,将神色隐藏在黑暗之中。
  常歌的手腕落下了冰凉的触感,这触感沿着手腕滑落,流进袖口,冰凉地划过常歌带着几分灼热的手臂。
  “常歌,来荆州吧。”祝政低着头,再次低声说。
  “我已经不再是常歌了。正如你也不再是祝政。”他缓缓说道。
  两柄飞镖嗖嗖破窗钉在木制柱上,划开了屋内暧昧的氛围。
  祝如歌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将军,将军,你在么?”
  常歌的眼中立即有了神采:“如歌!我在这里!”
  一位少年翻身入窗,是祝如歌。他几步便走到常歌榻前,却因他的惨状暗自惊异。他掩了掩口,将无谓的悲伤感叹尽数憋了回去。
  常歌随手揉了他的头发:“乖,我没事儿。”他转念一想,问道:“你怎么没和醉灵一起走?”
  “我没走,我担心将军。我看到将军中箭、看到将军回城,急急地关了城门。关好城门之后,一路沿着将军的血追到了这里。”
  祝如歌的眼中都是光辉,他望着常歌,开心地说:“而且,知隐将军来了!我们将水路里的荆州军尽数逼退,现下城里,都是我们的人。”
  他忽然发现,眼前的常歌并未带着铁面。他望了望一旁的山河先生,又看了看满身血污、虚弱苍白的常歌,冷眉一拧,怒道:“你……都是你!都是你害的将军这样的!”
  话未落音,他拔了了腰间的思归剑便朝着山河先生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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